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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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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作者:默默猴
收集整理:皮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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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内容简介】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
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
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
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作者介绍:

  默默猴,台湾武侠小说作者,河图出版社签约作家。创作作品包括《回收战
队再生人》(未完停更),《照日天劫》(未完停更),以及「东胜洲系列」,
包括正在更新的《妖刀记》和列入创作计划的《六合书》与《奇锋录》。

  作者自介:

  每个在华人世界长大的孩子,心中都有武侠梦。在那里,籍籍无名的少年仗
剑驰马,自波澜壮阔的冒险中成长茁壮,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最后立下不世
功勋,成为英雄;其间,有慧美多情的红颜知己、有义气相投的生死兄弟、有城
府深沉的反派枭雄,帝王将相,市井游侠,在故事里起起落落……

  作梦的孩子终将长大,梦却不曾消失。于是现在,我写下了《妖刀记》。


[ 本帖最后由 缘心 于 2018-10-16 23: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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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我们为什么要出版妖刀记?

               遗失的一环

  武侠小说这个类型里,情色是经常受到轻视甚至贬抑的部份。

  金庸梁羽生笔下的主角们多是侠之大者,不欺暗室,而古龙所描写的楚留香
陆小凤等又像是古装版的詹姆士邦德,女人与美酒相类,都是丰富情节的花花点
缀;到了黄易手里,性的议题才开始被拿上台面,可以是道家飞升的法门,也可
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验。这为后来的许多网络小说打开了视野,注入
些许活泼的朝气,但相对于其他的小说类型,态度仍然是闪躲而隐晦的。

  在推理小说里,性可以是动机(如东野圭吾的放学后),可以是谜题(如京
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甚至可以是整个故事背后的精神(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
初啼);在爱情小说里,性可以是反诘(如格雷安葛林的爱情的尽头);是辩证
(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如菲利普罗西
斯的垂死的肉身),但在武侠题材里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不仅仅是为了迎合
市场的作品。

  「对武侠的类型题材来说,性恰好就是遗失的哪一环」默默猴说。

  「情色书写并不等同与下流淫秽,重点在于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是加点料吸
引别人来看还是对描写人来说确有必要。」

            筑基于现实的奇幻写实风

  默默猴擅长创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如夺舍大法不堪闻剑冷冷犀焰照澄泓
等。在这些古雅馨香、充满国学色彩的名字背后,却是结合了催眠术等奇想天外
的点子,又或者有着几可乱真的典故来历。

  这样的创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门派的建立上。因为故事是发生在作者一手
建立的架空世界里,不会出现武侠迷耳熟能详的昆仑派 少林寺,取而代之的是
相当于新兴宗教联盟的观海天门,以血裔传承专练剑法却不用剑的指剑奇宫,身
兼朝廷司礼机构的埋皇帝冢……这些门派个个都有绵密的设计由来,作者却一点
都不堆砌设定,而是巧妙地嵌入书中情节,随着故事一一拼凑完整,因此被大陆
网友奉为有金庸文笔 黄易气魄,新奇度一点也不输日本动漫画的超强功力。

  「我写的都是普通人。」默默猴笑着说:「成熟的男男女女会有欲望、有阴
私,一场阴谋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种性压抑……会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斗争与
暖昧,或许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找到投影,因为我想写的角色就跟我们一样,只是
拥有武功的普通人」

             擅写女子的男性写手

  除了武功门派,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创造一个个性格鲜明的女性角色。「区别
色情与情色,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在床戏以外,每个女人都长得一样的就是色情,
反之则为情色。」默默猴说。

  曾经有网友在网络论坛大胆推测:默默猴若不是有过很丰富的女性经验,便
是拥有一位巧慧的女性军师,才能写出形形色色的女角,甚至是嫉妒、寂寞、患
得患失等细腻的心情转变。对此他却是一笑置之,「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而已。」
默默猴笑答。

  「妖刀记」是「东胜洲」系列的第一部,预计写十七卷左右,将有百万字的
篇幅。「妖刀记」中的诸多配角还会继续出现在往后的其他故事里,甚至一跃而
成为主角也说不定,形成一个浩繁致密活灵活现的有机世界。这也是默默猴写作
「妖刀记」的最大动力。

              第一卷荒冢妖刀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染红霞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
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
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
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第一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
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
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
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剎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
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

  『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
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
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
足的猫。在「水月停轩」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双峰傲人,
声甜眼媚;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
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
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
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
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
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
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
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
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
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
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
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
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
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
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
……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
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
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
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黄缨
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
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
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
瞧得黄缨直犯恶心。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
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
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
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
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
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
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
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
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
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
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
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
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

  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
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
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
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
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
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
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
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
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
快便觉得可笑起来。

  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
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
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
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
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
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
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
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
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
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
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
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
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
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
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
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
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
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
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
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
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
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
……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
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
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
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
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听得人都酥了,
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

  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
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
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
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
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
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
的声息,仿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
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

  「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
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
上。

  他起身穿好了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
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
也不想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
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
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
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
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
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径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静静等待,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
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
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
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
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
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
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
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

  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
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
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
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
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
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
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
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
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
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
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
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
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
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
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

  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
来。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
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
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
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
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
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其余四面砌起
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
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
—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
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
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
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
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
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各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仿佛多
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
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
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
言出必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
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
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有件逸闻一直
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出席的
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
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
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
啸声到处,檐前的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众人胸中
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
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
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
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
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
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
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
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
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
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
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
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径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
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
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
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
笔烂账,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
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
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
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
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
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
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瞇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两大
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
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
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
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
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
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罢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
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
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
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
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
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
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
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
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
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
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
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
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
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
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只觉触手寒凉,果是
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
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
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径蹙眉
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柔美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
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
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
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
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
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
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
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
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
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

  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闻者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似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
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
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
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
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径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
刀剑伺候!」

                ◇◇◇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
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
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
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
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
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
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
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阻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
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
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
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
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
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
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
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
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
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刀剑同使
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
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刃,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
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
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
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
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
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

  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
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
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
「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听「群魔束形大阵」,在旁的谈剑笏、许缁衣不禁变色。眼见插手无门,
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但已阻之不及。

  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
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
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再
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
来未曾交战,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
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
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
子得令,并肩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
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并未走远。

  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这」群魔束形大阵
「,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借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
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
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
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淅沥雨声之间,
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
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
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坎,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手按锦布,半
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人未落地,已然飘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
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
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
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
「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
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殊为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
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已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
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
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
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径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以前,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
颈之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
亏,真要动起手来,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
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代
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再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
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
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
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
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
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
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连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就不
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
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味儿,我待着心烦。」
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
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
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
脚步细碎,提剑径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
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
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
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
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
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
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
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水月停轩在
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
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
「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
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
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胡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
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象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
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
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
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
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
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
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
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
折,飞马分报京城平望都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
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
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
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
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胡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
却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
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
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逼人
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
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
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
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
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
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
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
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
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
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
「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
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
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
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
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
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
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
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
「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
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
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
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
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
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
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
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嘿嘿几声,说
不出的猥亵卑琐。

  少数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
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
「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
弟兄们尝尝,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
(古时一种可折迭的小型坐具,木腿交叉成支架,以布、绳、皮革等做椅面,形
似今日的童军椅)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
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
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
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
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
「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
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
进足有数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
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
两个月里变化不大;走着走着,往事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
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
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
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
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
径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
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
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
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
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暗地里,
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
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
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
「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
业。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
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
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
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
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
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
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
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
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
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
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
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
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
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
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
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
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
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
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
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
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
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
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
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
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
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
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细的蔘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
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
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
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
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
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
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
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
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
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
远长。」

  耿照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
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
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
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之后,居然没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
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
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
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
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
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
「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
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陪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
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
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
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不住摇晃。耿照心知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
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
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
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
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
的粗柴,动也不动。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脱口而出,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
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
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
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
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
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
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
么来着?」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回话:「叫……叫染红霞,
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
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
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
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
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
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
候,水月停轩是这一大票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水月门
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
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
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
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
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
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
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
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
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
径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
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缓缓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庄园外环以高墙;
入口处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二、三十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
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也有充
作佃户杂役的。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
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连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动
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
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
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
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
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
迹横过青砖,仿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
的痕迹?

  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
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仿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
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冑辖下,
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
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
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
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
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
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
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沉吟道:「奇怪!都到
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剑尖甚
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二总管找我做
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
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
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
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
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
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熏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
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
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
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
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顿显光明。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
「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他侧首凝
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
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
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
…」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
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
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
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响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
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
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
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
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削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
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
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
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
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连手追捕妖刀。

  近日里,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
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
谏纸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
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
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
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
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
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
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
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
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迭,「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
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
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
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地滴落在地,声音清
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
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
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
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
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
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
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
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
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
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石块也似的巨大
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
链。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
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
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
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
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
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
巨大的石块巨刀对正耿照的脑袋——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
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
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
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
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
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
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
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
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
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
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
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
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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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的乡人,
都有如此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
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
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
丝苦笑:「据我所知,他半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
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后切莫回头,对面水榭里还有个行动不便
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

  「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
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
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
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
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
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
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
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
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
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平行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舢舨的接近,
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这厮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思
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径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忽然,
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
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
一声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
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
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
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而是微
瞇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
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
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染红霞百忙中
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不慌不忙,随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
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
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
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
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
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
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勉力睁眼,径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
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
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
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饱满傲人、偏又温绵细软的腴肉便
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
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
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得要出
乱子的,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
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
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
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化得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
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
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
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
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
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
手随意比划,笑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
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

  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
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
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
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盈乳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
挺起来。

  仿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
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
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的形状:那妙物开
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迭迭,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
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般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
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
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
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
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
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
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请……请稍挪下身子,
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
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
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
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
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
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饱满坚挺的椒乳一阵弹摇,翘着樱桃核般的尖硬蒂儿猛
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
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
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着恼:「本城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
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
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
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
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
…」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
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
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此间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
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
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径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耿照
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
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链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
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团
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
—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
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
形状很小巧,唇珠却十分丰润柔软,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
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
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
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要回头救人。」
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于
是暗中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
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
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
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
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
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
二楚。

  包覆胸脯的鹅黄薄缎,遇水顿失拘束,就着身后一看,能清楚看见腰线以下
坠着两团沉甸甸的绵乳,蒂首尖尖,突出如僧帽一般;乳廓饱满腴润,极富弹性,
纵使水中浮力甚强、阻碍动作,一蹬腿一扭腰时,双乳仍是弹动不休,仿佛一对
硕大的挂枝熟桃。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
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
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
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得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
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
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耻丘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
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我……我到
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
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谁知桥上战况又生变化——巨汉
自从失落了黄缨,直像发了疯似的,把铁链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
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
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纵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
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
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每一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
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
绣银丝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
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仿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推迟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
——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
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
终于震垮了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及时跃出,抢抱住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
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沉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
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
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扣着
她的胸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仰见舷边探
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来人笑容有些苍白,却仍
带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推上了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
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
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
兜上缘,峰峦尖尖,触感温绵,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
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
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她,却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
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
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
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
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
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
……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
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我——击
——」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
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腿颤难行,黄缨搀着她离
开,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
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
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
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
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
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链一甩,那柄巨大
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
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
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
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嚎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链一挥,石刀脱手飞出,
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狂奔,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
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
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
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
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若不是头脸
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链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
却似乎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链摩擦响,一点都不
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一把扛起了畸零的巨型石刃,
蓦地仰天尖啸:「万——劫——!」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仿佛都失去
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
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
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
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
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
大又满,微瞇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
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
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
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道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
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
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
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
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
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
老旧驴车已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
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
咯娇笑,车座边上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
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
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
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
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
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
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
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
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
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
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
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
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
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
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
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
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
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
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
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
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响,伴随
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似已习惯男人这样的目光,抿嘴一笑,顾盼怡然,从容走近少年,伸
手欲挽:「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
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
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
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
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
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
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讲究出
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
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
白尖径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
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
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
在他的右掌心里,剑劲贯透手背,直入丹田气海!谈剑笏练的是内家硬功,全身
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
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
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
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
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
「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她们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
「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
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
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
「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却捱
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
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
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
「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
「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
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
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
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
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
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
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
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
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
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
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
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
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
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
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
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
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高高绑在晒网的架上,脖颈间还套着绳圈。
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
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
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药儿啧啧有味的咂嘴声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
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
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
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
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
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
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
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
磨死的。」

  一旁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
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
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
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
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敬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
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
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
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
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
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
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
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了,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
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
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竟连官差也杀得!」除他之
外,其余诸人倒不觉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
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
「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
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
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
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
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
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了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
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
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
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众人听得心头一寒,俱都
不敢吱声。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
来看待。但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
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
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
马德祖给折磨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
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
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
安全。「

  「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去了
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阿挛只是
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
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

  (药儿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
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
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
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
珠光盈润,仿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
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
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但药儿从未如此巨细靡遗地欣赏过亲爱
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
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
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
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
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
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
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
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
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
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她那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
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
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抱伤捂血不敢造次,纷纷
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
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这一伙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
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
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
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
如挺坚枪。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他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瞇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用我……我自己,
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

  (阿挛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
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
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
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
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
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象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
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
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
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
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
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
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
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
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
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
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
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
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
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
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
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
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
骤然一紧,忽然变成鱆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
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
…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
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
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
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了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
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
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
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
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利落地将
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
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仿佛为
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是薄面袋子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
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
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
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
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
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
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剎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
…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
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
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
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
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
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
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
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
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
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
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地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
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仿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
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
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强烈的羞耻;偏生这样的
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
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
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
却忽然一融,像是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
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
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
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
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仿佛被这副完美至极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
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
前盛开的红芍药。

  有那么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为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第四折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
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
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
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
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仿佛被钢刀戳穿、
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
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
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
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仿佛已走过了两个
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
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
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
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
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
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
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
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
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
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
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
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
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
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迭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
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
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
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
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
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
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
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肢,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
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
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
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但这个姿
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
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仿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
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
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
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
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
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
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
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
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
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
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
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
挂满汗珠,发鬓紊乱,直想伸手替他理一理,忍羞低声道:「你……你放开我,
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
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
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
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
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
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
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
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
……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
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
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仿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
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
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
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
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
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就算知道了也不说。
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
—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名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
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
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
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
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
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
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
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众恶
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
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
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他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
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
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
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
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
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
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
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
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
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
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
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
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
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
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
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

  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
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
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
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
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
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
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
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
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
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
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
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
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
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
「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
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
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
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
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
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
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
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
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
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
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
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
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
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
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
「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
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
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
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
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
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
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账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
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
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
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
「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
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
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彦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
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
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
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
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彦升。

  总算苏彦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
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
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
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彦升见他乖乖上当,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
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
着笑脸:「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仿佛被扔进
打铁洪炉似的。

  苏彦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
「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
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
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彦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
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
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
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彦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
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从容退回
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瞇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
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
一路」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
「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
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拱手
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
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提气朝
殿外大喝:「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
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
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
龙章凤姿。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
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
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心跳莫名加速。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
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招「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彦升,前事殷
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
「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好孩子!」眼中不无慨叹。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
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
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沉着的目光却丝毫不让,缓
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
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的刃部研去了一分,
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可惜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
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
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谓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
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件错事,
恳请师父原谅。」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
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沐云
色低头道。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径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
师父教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
「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便是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
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
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精神大振,霍然起身;回头时,已是自信宁定,风采照人。他大步而
回,疏朗一笑,冲谈剑笏抱拳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观海天
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

  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
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
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
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
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
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
的路数也绝不相同。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
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
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这也不对。」

  任宜紫柳眉一挑,抢白道:「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
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
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
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
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是了,便以她的美貌,也值得一见。」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
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
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
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明显是做垂死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
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怎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
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
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
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彦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妖言惑众!」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最清楚!奸淫烧杀,
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
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
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
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
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
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著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
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
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
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
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
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
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
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
与案发事实相符。苏彦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
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
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
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
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
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瞇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
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
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
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
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
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
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
风风火火地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修为却
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
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
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
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
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
颤抖着。「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
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
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便只这么一
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
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比寻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
不能拿